游人在云南大理喜洲古鎮游玩(2023 年 3 月 23 日攝)鐘銘超攝
?保護傳統村落除了要改善村民的居住條件和環境,還要有因地制宜的產業支撐,讓村民能夠就近就地掙錢。村民能安居,能就業,傳統村落就能留住鄉親,真正迸發出活力
?無數傳統村落在一代代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承載起華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碼,將中國特色的農事節氣、天人合一的生態倫理、各具特色的宅院民居、自然樸實的農業景觀、耕讀傳家的祖傳家訓、鄰里守望的鄉風民俗等中華文化的鮮明標識、特征信息有形傳遞、活態綿延
文?|《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魏一駿?徐欣濤?劉巍巍
“全國上下勠力同心,傳統村落急劇消失的速度降了下來。特別是近年越來越多的原住民留村、新村民進村,村子變得越來越有活力。”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村鎮建設司一級巡視員董紅梅告訴《瞭望》新聞周刊。
據董紅梅介紹,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層面實施傳統村落保護工程,目前已有8155個傳統村落列入名錄、實施掛牌保護制度,53.9萬棟歷史建筑和傳統民居得到保護,4789項省級以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挖掘,大量具有鄉土氣息的農事節慶、鄉風民俗等活動獲得傳承發展。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在2012年傳統村落保護工作啟動之前,我國村落以平均每天80至100個的速度消失,2000~2010年十年間減少90多萬個村落。
消失的村落中,不乏傳統村落——那些擁有物質形態和非物質形態文化遺產,具有較高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社會、經濟價值的村落。
傳統村落從快速消失到掛牌保護的巨大變遷,記錄了我國在“留住鄉親、護住鄉土、記住鄉愁”的目標下,落實掛牌保護制度、編制保護發展規劃、加大保護資金支持、增強產業扶持力度、恢復鄉風民俗、活化傳承文化遺產等的不懈努力。
從人走屋空、田荒村散到新農人返鄉、新農村建設的變化,定格下置身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的歷史進程,我國堅守“保護為先、利用為基、傳承為本”的原則,塑造傳統村落村容村貌之形、熔鑄農耕文明之魂的畢力悉心。
當更多傳統村落“活過來”、旺起來、傳下去的時代樂章激蕩神州大地,可以期待,傳統村落附著的文化水土將更為深厚,也將帶給國人更多的文化自信、精神滋養。
老屋復蘇“活過來”
春夏之交,山間萬物生機勃發。浙西南山區,一處泥墻黛瓦的院子里,空氣中彌漫著刨花的木香,工匠們分工得當,正緊鑼密鼓進行老屋的修復。
這里是浙江省松陽縣齋壇鄉廬東村下坌自然村。自今年2月開工,村里4處原本或將面臨坍圮破敗的民居開啟了“復活煥新”的進程。
2016年,廬東村上坌、下坌兩個自然村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和許多鄉村一樣,在快速推進的城鎮化面前,常住村民外遷、村莊空心化成為需要面對的客觀實際。
“近年,許多村民搬到縣城居住,上坌、下坌常住村民只有大約15%,老屋一旦沒人住,蟲害、天氣等因素更會加速老屋毀壞。”廬東村黨支部書記葉新東說,他們有心修復,但一直缺少資金。
2016年,一場“拯救老屋行動”給這些傳統村落的修復帶來希望——作為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拯救老屋行動”項目整縣推進試點縣,松陽縣出臺傳統民居改造利用專項政策,制定獎補標準,編制傳統民居改造技術指南。
通過示范項目,松陽縣引導、幫助村民修繕、改造原有住房,用較低成本達到改善居住條件的目的。
“以下坌村4處老屋為例,村集體通過產權流轉對老屋統一修復,上級撥付補助資金100萬元,基本可以覆蓋修復資金。項目預計在今年7、8月完工。”葉新東說。
廬東村老屋煥活的故事在松陽比比皆是。坐擁1800多年建縣歷史,擁有華東地區數量最多的傳統村落,被譽為“最后的江南秘境”的松陽縣,近年以拯救老屋、傳統村落美麗宜居等項目為抓手,持續探索推進傳統村落的活態保護、有機發展。
松陽縣名城古村老屋辦副主任王樹斌介紹,截至目前,全縣有260多座宗祠、20多座古廊橋、1200多幢老屋得到修繕保護,同時培育了30余支2000余人的本土工匠隊伍。
放眼全國,保護傳統村落的舉措不勝枚舉:
政策方面,我國在2012年出臺《關于加強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作的指導意見》、2014年發布《關于切實加強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指導意見》后,于2020年開始對傳統村落實施集中連片保護利用示范,著力探索傳統村落的長效保護利用機制。江西、江蘇等省建立省級保護名錄,福建等地公布傳統村落保護條例。
資金方面,中央財政加大保護補助資金支持力度,先是按照每村300萬元標準給予補助,后又對列入傳統村落集中連片保護利用示范名單的地方,根據列入國家級保護名錄的村落數量給予定額補助。
“財政資金強有力的支持,讓傳統村落保護發展獲得資金保障,幫助社會資本形成投資信心,撬動和吸引社會力量進場參與保護傳統村落,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董紅梅說。
人才方面,我國自2018年以來持續開展“設計下鄉”,引導和支持規劃、建筑、園林、藝術設計、文化策劃等領域人才下鄉進行“陪伴式”服務,大幅提升了鄉村設計和建設水平。
在政策、資金、人才等的大力支持下,特別是市場運作、社會資本等的廣泛進入,傳統村落中一些原本老舊破損、群眾無力修復的民居危房實現改造,村內道路、供水、垃圾污水處理及消防、防災避險等設施得以完善,河塘溝渠等公共環境整治轉好。
游客在浙江省湖州市織里鎮義皋村古村落景區拍照留影(2023 年 4 月 11 日攝)徐昱攝 / 本刊
產業煥新旺起來
在寫就老屋“復活”這篇大文章后,傳統村落紛紛起筆書寫自己興旺產業的特色篇章。
“五一”假期的人潮退去,立夏時節的安徽省宣城市涇縣桃花潭鎮查濟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在始建于明代的寶公祠前,伴著和風,一幅用水粉繪制的小橋流水人家躍然寫生愛好者的紙上。
“查濟村風景優美,并且保留著當地村民平常生活的樣子,因此從春季開始,全國各地的繪畫愛好者就陸續到查濟找尋創作靈感。”查濟村黨總支書記余德寶說。
查濟村是一個擁有千年歷史的徽州古村,村中現有明清古建筑140余處,2012年進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依托鄉村美景開展的寫生研學新業態,不僅讓這個千年古村收獲了“中華寫生第一村”的美譽,也讓村民生活更加富足。
這一切,既有機緣巧合,也離不開村民努力。
時針撥回到2001年,安徽建筑工業學院美術老師帶學生來此寫生,無意中碰到當時在涇縣查濟免燒磚廠擔任廠長的余德寶。老師向這位本地人吐露:查濟村景色秀美,適合寫生,但接待能力不足,學生來了沒地方住。
這讓余德寶看到了查濟村發展寫生研學的前景。2003年,他和同學湊了60萬元建起查濟文德閣酒店,專門接待來查濟村寫生的高校師生。
“當時查濟村剛開始搞旅游開發,還沒什么名氣,我就花錢請人設計關于查濟村和文德閣酒店的宣傳冊,自己一個人到長三角、湖北、山東等地高校美術系宣傳。”余德寶說。
在余德寶的努力下,2004年,開業剛剛一年的文德閣酒店就接待了4批共400人的高校寫生研學團隊。
除了為師生提供餐飲住宿,余德寶還聘請導游,把查濟村的歷史與文化習俗傳播給學生。
余德寶的寫生研學生意越來越紅火。2007年,他把原來僅有40個床位的酒店擴建至400個床位,接待能力提升至一年可接待約6000名師生。
“擴建的速度追不上紛至沓來的合作。于是我和周邊民宿達成協議,帶動鄉親們增收。”余德寶說。
2013年,余德寶牽頭成立查濟村旅館行業協會,目前已有65家旅館加入。“旅館的接待能力不再成為障礙,只要能和學校達成合作,全行業協會的旅館都會配合。這也讓來我們村寫生研學的學校越來越多。”余德寶說。
2014年起,余德寶被選舉為查濟村黨總支書記,他對研學寫生這一新業態給查濟村帶來的變化感受更為深刻:以前村民大多外出務工,留下來的村民靠種桑養蠶為生;如今越來越多的村民返村居住生活,2/3的村民吃上了旅游飯,收入比種桑養蠶平均提高了10倍。“寫生研學已經成為我們的一張名片,10家旅館的年利潤超過50萬元。”余德寶說。
查濟村依托山水資源帶火文旅產業,只是無數傳統村落發力新產業、新業態的一個縮影。
近年,各地對傳統村落嚴保護的同時,更積極謀發展,立足自身的歷史文化、自然環境、綠色生態、田園風光等特色資源優勢,著力引導培育地方特色鮮明、農文旅有機融合的新產業、新業態,加力盤活傳統村落資源。
在董紅梅看來,保護傳統村落除了要改善村民的居住條件和環境,還一定要有因地制宜的產業支撐,要讓村民能夠就近就地掙錢。“村民能安居,能就業,傳統村落就能留住鄉親,真正迸發出活力。”
在以保護促發展、靠發展強保護的思路下,傳統村落在產業振興的大潮中各顯其能——挖掘拓展文化創意體驗者有之,蓄力旅游休閑康養市場者有之,深度耕耘特色生態農業者也有之……傳統村落振興產業的圖卷俯拾皆是,靠風景、體驗、鄉愁、健康等賣點的致富傳奇不絕于耳。
守護記憶傳下去
“激活”傳統村落,并不只是村民當下生活的改善,還在于長遠時空中文化根脈的守護、文明基因的傳承。
小滿時節,清晨6點半的江南天色已然大亮。62歲的陸巷村村民朱永良將新鮮采摘的枇杷運到村口快遞點。
被譽為“太湖第一古村落”的陸巷村位于深入太湖的東山半島,背靠太湖七十二峰最高主峰莫厘峰,隸屬江蘇省蘇州市吳中區東山鎮。
陸巷村村落雖小,卻傳承千年,并在2012年入選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傍水而建、臨水而居。水文化滋養了陸巷村的稻作耕漁文化、橋文化、船文化,進而形成獨具江南意韻的建筑文化。老宅的磚雕木刻、門口的匾對楹聯、村民的吳儂軟語,無不傳遞著時光的博大精彩。
陸巷村至今仍保持著形成之初的“一街六巷三河港”魚骨狀布局,完整保存明清古建筑近30處,一條名為紫石街的明代老街串聯起三元牌樓及鱗次櫛比的明清廳堂建筑。
紫石街兩側,大小店肆儼然、柵欄店門古色古香,白玉方糕、桂花豬油糕等特色點心香氣四溢。老街南端,寫有會元、解元、探花字樣的三元牌樓映入眼簾。朱永良自豪地告訴記者:這三座牌樓旌表的是同一個人——被王守仁贊為“完人”、獲唐寅贈聯“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的明代宰相王鏊。
古樸厚重的惠和堂地處村落中心位置,總面積2000多平方米,系王鏊回歸故里后的居住之所。
50多年前,朱永良曾在此讀小學。惠和堂前的兩棵桂花樹下,“藏”滿他的獨家記憶:“一個粗糙的布書袋、一個開裂的小板凳,都能激蕩起內心的細微情感,這是我兒時的生活場景。不時重溫,足夠我慢慢回憶、久久品味。”
陸巷村延續著傳統起居形態。在村里住了一輩子的朱永良像很多久居鄉村的人一樣,一天是從凌晨三點半到四點的早市開始的——陸巷的菜場自民國沿用至今,每天清晨去菜場轉一圈,是朱永良多年養成的習慣。
山抱村落林繞屋。陸巷的片片果林、茶園依坡而筑。朱永良日常巡護、修枝、采擷,依時令背著竹籃簍筐上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不下來,這是刻在骨子里的文化記憶。”
天氣漸熱,朱永良閑暇時會在街巷散步。600多米的紫石街以長條麻石鋪就,石板下隱藏著古老的排水系統。“腳底潺潺的流水聲猶如天籟,走一走、聽一聽,感覺整個世界都清涼了。”朱永良一臉享受。
陸巷村的鄉土民俗更讓朱永良如數家珍。“每逢春節,陸巷都會舉辦東山猛將會、東山臺閣表演等民俗活動,熱鬧非凡。到了春季新茶上市時節,村里還會聯合周邊村莊共同舉辦包括采茶、炒茶、品茶在內的洞庭山碧螺春手工炒制技藝傳承活動,吸引了很多年輕人拜師學藝。”
如陸巷一樣,無數傳統村落在一代代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承載起華夏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碼,將中國特色的農事節氣、天人合一的生態倫理、各具特色的宅院民居、自然樸實的農業景觀、耕讀傳家的祖傳家訓、鄰里守望的鄉風民俗等中華文化的鮮明標識、特征信息有形傳遞、活態綿延。
近年,各地加大傳統村落文化保護傳承力度,深入開掘傳統村落原本豐富多彩的文化風貌,探尋發掘農事節氣、民間藝術、戲曲曲藝、手工技藝、民族服飾、民俗活動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非凡價值,對傳統村落“見人、見物、見生活”孜孜以求。
一個個傳統村落,既是一段段不朽傳奇,也是一座座流動博物館,更是當代社會生活的一張張別樣面孔。這些歷經時光洗禮的長軸畫卷,見鄉愁、見守望,更見繼往開來的深遠。